十月的橘子洲

我闭上眼,酣睡云间的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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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迟勤迟】满船清梦压星河(三十五)

阿四得到消息迎到门口的时候,罗勤耕穿了件牙白色绣团云暗纹的长衫,披着墨绿色绣竹叶的狐裘披风,静静地立在门前,像卷极淡雅的水墨丹青。 

“先生是来找督军的吗?” 

“我见他没在府上,想来是到了军中,便过来瞧瞧。”罗勤耕随着他进了校练场的大门,一面走着,一面询问,“怎么,他在忙吗?” 

“督军正在给几位副将参谋开会。” 

碍于是军务,阿四说的含糊其辞,罗勤耕自是看出了他的为难,也没追问,只是笑道:“你也去忙吧,我反正无事,自己在这校练场随便看看,等你们忙完。” 

阿四道了声礼,便急匆匆地去了,罗勤耕一个人沿着校练场随意的走着看。士兵们都在训练,排着整齐的队伍,做着各式各样的操练和体能训练。 

罗勤耕朝外围躲了几步,给一队跑步的士兵让开位置,场子西边有几个在练习射击的,看样子是新手,射了好几枪都脱了靶,教练的不耐和愤怒简直要冲破了天灵盖。 

“笨死了!”那教练的身影看起来有点熟悉,“新兵蛋子真是一个个娇生惯养的。老子参军的时候都没人教,要跟你们一样笨,早死那小鬼子手底下了!” 

最外边的一个男孩看起来刚十五六岁的样子,长得瘦瘦小小的,被教练一吼,大冬天的,额头上的汗淅沥沥往下掉,再一枪出去,又歪了靶。 

罗勤耕看那教练正在训斥远远儿的另一个人,便走上前,替男孩摆正了手臂,握住他有些发抖的手,轻声道:“别慌张。深吸一口气,目视前方,枪口要有一定弧度向上,枪标对准靶心,开枪的时候稳住手,不要被子弹的力道带跑。” 

男孩顺从地吸了口气,闭了闭眼,然后在罗勤耕的手下,屏气凝神打出一枪,打出了三环的好成绩。 

男孩一喜,忙回身道谢。罗勤耕已然放开了他,后退几步,站得如一从青竹。那教练也注意到了这边动静,有些惊奇地走过来,看清楚来人后更是愣了一下。 

“二当家?” 

罗勤耕同他对视上,这才想起来这教练为什么会这么熟悉,原来是当日在隆福戏院闹事被迟瑞贬了职的张继彪。事情过去这么久了,张继彪当日也不过是喝酒误事,并没有真的伤到什么人,罗勤耕倒也不是个记仇的人。 

“客气了,叫我罗靖就好。我在那边看着,觉得有点熟悉,没想到是张排长。” 

张继彪哪里敢真叫他的名字,但也想起来之前迟瑞嘱咐过不要透露罗勤耕的身份,便也不敢再继续叫二当家。 

“那天我在戏院里冒犯先生了。回来督军也没少训斥我,还没找机会给先生道个歉。我是个粗人,灌点黄汤就不着调,先生别跟我一般见识。”张继彪讪讪然地笑,“哦对了,我听说那天我好像打伤了个姑娘,没事吧?我这人别的毛病没有,就是.......有点喝酒断片。” 

罗勤耕有些意外。虽然他自己就不是记仇的人,但是张继彪的坦荡还是在他意料之外。 

“她没事,当日只是受了点小伤。”罗勤耕笑笑,惯是他招牌的温文尔雅,“只是有点意外,张排长同我那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。” 

“嗨,那天不是.....喝多了吗?”张继彪的表情有点尴尬,“迟副官跟我说那丫头才十三四岁,都被我吓哭了,我心里难受啊。她跟我妹子死的时候一样大,我妹子还在的时候,就不许我喝酒,说我喝多了就变个人,那天高兴,想着都是自己人没事,喝了几杯,结果还是坏了事。” 

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,尽管当兵打仗的粗人可能不在乎细节,罗勤耕还是礼貌地没有追问,笑着转移了话题:“我看这几个年纪挺小,都是新招的兵?” 

罗勤耕提起来,张继彪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当教练,一拍脑门子:“瞧我这记性。这几个小兔崽子是新来的,才刚学会枪怎么使,我教了半天都教不会,愁死我了。” 

罗勤耕还没说话,就听到“嘭”的一声,方才被他指点了几句的男孩再一次打出了四环的成绩,引得其他几人都来新奇。 

张继彪也有些惊讶,同罗勤耕道:“之前听人说先生枪法好,没想到教人也比我这粗人厉害。反正这几个小兔崽子也是愁人,先生再给我们示范示范吧?” 

罗勤耕推辞不下,便接过了张继彪递过来的枪,拉栓上膛,瞄准了一下,“嘭”的一声,毫不费力就打中了靶心。男孩们发出一声惊呼,张继彪也没想到罗勤耕枪法这么好,就是他自己这上阵打过仗的,平时也不过是七环八环,想打中靶心还得多瞄准一会儿。倒是罗勤耕这一枪打出来,跟玩儿似的。 

“没想到先生的枪法居然这么好。” 

张继彪有些咂舌。罗勤耕笑笑把枪递回去:“你只训斥他们手不稳,枪不准,他们自然没有长进。你瞧瞧他们是为何不稳,又为何不准。若是臂力不好,就先去练练臂力再回来练枪,若是单纯的紧张,就不要训斥太过,等练熟了枪法,再磨炼心志。教人,讲究因材施教,可不能以偏概全。” 

张继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感觉自己仿佛上了一课。罗勤耕看他懵懂的表情,有些啼笑皆非,却见张继彪突然冲着他背后稍息立正,敬了个军礼:“督军!” 

罗勤耕回过头,看到迟瑞穿着身挺拔的靛蓝色军装走了过来,帽檐压得低低的,露出一双漂亮又神采奕奕的眼睛,整个人比平时看起来要严肃上几分。 

他的目光在罗勤耕身上流连了一圈,然后斜了张继彪一眼:“训练时间又偷什么懒?待会儿结束了自己领罚,校练场跑二十圈,不跑完不许吃饭!” 

张继彪立正敬礼的姿势变都没变,目不斜视地高声应道:“是!” 

“行了,继续吧。”迟瑞这才垂了垂头,低声同罗勤耕道,“先生请随我来吧。” 

罗勤耕又看了一眼已经去低头琢磨新兵射击问题的张继彪,看起来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,笑了笑回过头,跟在迟瑞身后,同他一起进了督军的办公室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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迟瑞回办公室是换衣裳的。上次说要带他去老宅见洪嵊,约的便是今日,罗勤耕从洪帮过来就是来接他的。办公室里放着几件日常穿的马褂和长衫,罗勤耕给他挑了件雾蓝色的长袍和月牙白挑银线的马褂,又拿了一件石青色绣松纹的狐裘披风,迟瑞接过来,自己站在镜子前解扣子。 

“刚刚你在跟张继彪说什么呢?” 

罗勤耕手里端了只官窑青花的白瓷茶盏,里头是翻滚着热气的琥珀色茶汤。 

“他在教新兵射击,我指点了几句。”罗勤耕的眼神有些恍惚,好像在想什么,“迟瑞,我看这张继彪还挺年轻的,是怎么就做到了上尉?” 

“他啊,”迟瑞把外套丢在一旁,又去解衬衫,“他参军早,十五六岁就跟了我,我去打仗的时候他是我的亲卫。你知道我有次差点在战场上回不来吧?那次是受了伏击,援军跟不上,弹药也不够,张继彪跟几个老兵一块拿着刺刀跟日本人拼,后来他为了救一个战友,替人挡了刀,差点丢了命。哦对了,就他脸上那道疤,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。” 

罗勤耕噙了口茶水,语气淡淡的:“他倒是个实在人。” 

迟瑞透过镜子瞄了他一眼,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,伸手拿了件白绸的中衣穿上:“老实是老实,也不全是因为这个。他有个小两岁的胞妹,被日本人糟蹋之后想不开悬了梁。他就这一个妹妹,打小儿相依为命,因此恨毒了日本人,一上战场就卯足了一股劲儿,要给他妹妹报仇。” 

罗勤耕见他只穿了两件单薄的里衣和中衣,就要去拿那件并不十分厚实的长袍,忙搁下茶杯起身,拦了他,去衣柜里翻了件夹层棉制的中衣来。 

“已经入了冬了,哪有你这样穿衣裳的。”罗勤耕瞪他一眼,亲手去解了他刚穿上的薄绸中衣,又给他套上了新的夹衫,“他这是拿命搏出来的军功,那日里你也不拦着我,只纵着我胡闹。” 

迟瑞看着蹲下去给他脱靴子、露了个发顶在眼前的罗勤耕,有些啼笑皆非地揉了揉他的脑袋:“我拦你做什么?当日里的确是他冒犯了你,有错在先,明知自己喝酒会坏事还要去喝。况且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已经饶了他一命,我要是这点委屈都不能替你出气,那我成什么了?” 

“我要你替我出气做什么?” 

罗勤耕小声嘟囔了一句,把他的军靴扔在一边,又替他褪下了军裤。迟瑞看他口是心非的样子,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。 

“又不认了?”迟瑞的手摩挲了两下,在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一点不明显的红印子,“那是谁拿眼睛勾着我,满脸我不处置就不罢休的?你明知我最受不得你这双眼睛勾我.......” 

罗勤耕瞪他一眼,站起来躲开他的手,抖了椅子上的长袍给他穿上。 

“整日没个正形。”罗勤耕一面替他系扣子,一面叹口气,“迟瑞,你跟我说实话,你是不是想去打仗?” 

迟瑞一愣,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:“你怎么会这么说?” 

“东三省战事又起,可是关你一个东江督军什么事?明明不是你日常军会的时间却要开会。”罗勤耕系好扣子,拍了拍他不太平整的衣襟,“还有,我问起来张继彪的情况,以你的性子,正常情况下,你最多只会说他是战场上拼下来的军功,絮絮叨叨这么多又如此详细,若不是在怀念,便是在神往。” 

屋子里静了下来。罗勤耕没再说话,只是窸窸窣窣地替他穿衣裳,迟瑞也没吭声,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,不肯离开半分。罗勤耕替他穿好了所有的衣服,又去拿了那件石青色绣松纹的狐裘披风给他披上,苍白而细长的手指灵巧地系着绸缎的衣带。 

“勤耕,”迟瑞一把握住他系带子的手,“我没有想要瞒你,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。” 

罗勤耕垂着眼睛,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,细致地掸了掸披风,然后后退几步,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,仿佛在欣赏自己一件很满意的作品。 

“你不必跟我道歉。迟瑞,你了解我的,我没那么无私,甚至有点自私。我等了你三年,又为了能让你在东江好生待下去做了那么多。其实你若真想离开,好生跟我说,便也罢了,只是现在,我需要时间消化。” 

“东江繁华,总是安稳的。”迟瑞握了握拳,“只是北边的战火已经快要烧到北平了,我没办法坐享其成。勤耕,你在东江等我.......” 

“若我一定要你在我和战场之间选一个呢?” 

罗勤耕站的有些远,只是定定地看着他。迟瑞的呼吸有那么几秒的停滞,看着那双有些晦暗不明的眼睛,终究是化为了一声叹息。 

“你何苦要把自己伪装的这么不堪?” 

被戳中心事,罗勤耕藏在披风下的手指抖了一下,他闭上眼睛,缓缓地轻声道:“上次我去老宅,师父说:若是有仗打,你便是个枭雄,若是没仗打,你蜗居在东江这一亩三分地,施展不开拳脚,就是只被捆了翅膀的鹰。当日我并未放在心上,只当师父是在随口哄我,现在想来,师父才是看得最透的那一个。” 

迟瑞走上前去,从披风里寻到他的手,牵了起来:“你总是说你不喜欢争斗,想离开洪帮,带着浮生去过安稳日子。可你若当真不在乎,又怎会对张继彪的贬职生出愧疚?又怎会知道东三省战事又起?又怎会让罗峰收集战况?北平以北,应该没有洪帮的生意吧?” 

罗勤耕没有说话,他的手在迟瑞的手心里显得冰凉,那双平日里总有些温柔或妩媚的桃花眼,此下却有些木然,呆呆地看着迟瑞,终究是没了言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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